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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钟霖与顾麟士的交往

作者:特邀撰稿人 沈慧瑛

来源:中国报

2020-12-01 星期二

    吴门汪氏源于安徽徽州,经过数代人的发展成为苏州名门望族,并形成不同的支派,有吴趋坊汪氏、东花桥巷汪氏、娄门内东北街汪氏,还有盘门内梅家桥汪氏等。其中,以吴趋坊汪氏最为著名,更因其家与清朝大臣潘世恩家族数代联姻,进一步提升并巩固了汪氏家族的社会地位。梅家桥汪氏这支也以汪华为迁歙始祖,不如吴趋坊汪氏显赫,但传到七世汪钟霖时在功名上有所突破,成为一名举人,且在晚清、民国时期颇有声名。只是由于时代变迁及文献的缺失,汪钟霖已鲜为人知。然而,通读汪钟霖致顾麟士的书信,也大致可以了解他们的交游及其喜好,以及康有为通过汪钟霖意欲结交顾麟士的往事。

有为青年汪钟霖

    汪钟霖(1867-1933),字岩征,号甘卿,一号蟠隐,苏州人。他的生父汪鸿吉与生母王氏育有众多儿女,因汪凤九英年早逝无后代,遂将汪钟霖过继到其名下。嗣母吴茝(1839-1874)是一代才女,喜诗词,工丹青,著有《佩秋阁遗稿》。吴茝纵然有才,却命比纸薄,新婚七月丈夫汪凤九过世,遗腹子又不幸夭折,后来在嗣子汪钟霖的运作下,获得了建节孝牌坊的褒奖。回顾一下吴茝的人生,她幼年丧父,青年丧夫,继而丧子,“一生苦节”,故其诗作多发悲愁之音。正如汪钟霖所言:“忧郁之思,悉发为辞。”在她的作品中,有一首题为《积雨连旬,秋意萧然,握管书此》的七言律诗,充满惆怅凄凉之意:

    官柳河桥烟雨深,

    刁骚愁绪几消沉。

    怀沙空堕灵均泪,

    失路重悲广武吟。

    遥夜魂归风铎语,

    虚廊人去石苔侵。

    残山枨触余生恨,

    落叶疏林黯暮阴。

    父亲的早逝,母亲的哀愁,并没有消磨汪钟霖刻苦向上的意志,反而促使他更加努力好学,其先后拜金心兰、潘遵祁、蒋德馨等名贤为师。清光绪十九年(1893),汪钟霖参加癸巳恩科江南乡试,中式第108名,这样的成绩足以告慰长眠于地下的双亲。那年,苏州士绅张一麟的弟弟张一鹏也参加考试,取得110名的成绩。汪钟霖考试的诗题为:赋得“江上飞云来北固”,得“云”字。他挥毫写了一首五言诗:

    极目来江上,青山北固纷。

    浪空飞作雨,烟合聚成云。

    鹜逐诗情远,螺描画稿分。

    六朝留胜境,一抹映斜曛。

    帆势迎风骋,钟声带暝闻。

    雁涵孤影淡,鸟羡此心殷。

    晴絮朝浮楝,秋罗夕卷纹。

    为霖肤寸合,纠缦颂尧文。

    汪钟霖的乡试朱卷由苏州城内护龙街中通关坊北首唐汇莲纸店刻印,收录了上述这首诗以及《子曰:巍巍乎,舜禹之有天下也》《上律天时》《何独至于人而疑之,圣人与我同类者》《倬彼云汉,为章于天》四篇文章,其诗文颇得阅卷老师的欣赏。在第一场汪钟霖得到这样的评价:“才思横溢,天骨开张。而取镕经义,复纬以子史,遂觉奇情壮采,辟易干人;次融会群言,思沉力厚;三文心谲诡,笔力清刚,一扫庸腐之习,诗工雅。”老师们对他第二场的评价同样很高:“五艺恢奇恣肆,根柢盘深,诗意尤典丽有则。”

    汪钟霖中举后的第二年甲午战争爆发,大清的政局开始动荡不安,他的功名也止步于举人。汪钟霖的第一个职务是在顺直赈捐案内捐内阁中书,光绪二十八年(1902)九月到阁行走,复遵例报捐道员,指分直隶试用。光绪二十三年(1897),他与汪康年、叶瀚、曾广铨等人创建蒙学公会,以提倡幼童教育为宗旨,并担任儿童启蒙刊物《蒙学报》的总理。时代的激变,让汪钟霖认识到唯有改革方能自强,遂列名保国会,鼓吹维新变法。宣统二年(1910),他出任驻奥使馆二等参赞官,开始走出国门,放眼看世界。大清王朝灭亡后,汪钟霖进入张勋幕府,后又成为冯国璋的谘议官。汪钟霖居住在苏州东美巷,胸怀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梦想,营造着自己的人文园林——晦园。住在东美巷的汪钟霖与住在铁瓶巷的顾麟士仅一路之隔,双方来往十分便利。尽管如此,书信仍是他们那个时代沟通信息的最佳方式。

闭门高卧谢尘世

    汪钟霖与康有为是乡试同年,当初意气风发的汪钟霖追随康有为,希望晚清政府能够变法自强。康有为因变法失败远离故国十余年,而汪钟霖则在国内打拼着自己的天地。1921年1月20日,康有为在黄兴遗札册页后写下跋文,回忆推翻袁世凯的过程,他称:“冯(指冯国璋)中尚有胡嗣瑗暗仲、汪钟霖甘卿,皆我同年,为倒袁同心者,日夜谋划,分遣人于各Letou镇将暗结合之。”由此可见,从汪钟霖名列保国会到反对袁世凯称帝,他与康有为在政治上的立场与主张是一致的,或者说他们是志同道合者。

康有为赠给顾麟士的《怀顾君鹤逸》诗(左) 顾笃璜 藏

康有为致汪钟霖的信封(右) 顾笃璜 藏

    康有为与汪钟霖有着“同年”这层关系,因此,每每康有为到苏州,汪宅就成为他的落脚之处。据1918年5月31日的《申报》报道:“日前康有为偕同沈曾植及林某等四人由浙来苏,暂寓城内东美巷汪宅,盘桓数日,即赴常熟,专谒前清师傅翁公坟墓。经常熟张知事特派警察巡船护送,已于二十八日到苏,暂假盛氏留园为寓所,官场不甚接见云。”从这段新闻报道可知,即康有为和沈曾植等人来苏,与汪钟霖相聚,并赴虞山扫墓,之后又借住在盛氏的留园。

    数年后,康有为又到苏州,并留下诗文墨宝。庚申二月二十五日,即1920年,康有为为寒山寺题诗,有“钟声已渡海云东,冷尽寒山古寺风”之句。次年,康有为到苏州欢度重阳,再次住在汪钟霖的寓所,并游览了吴中山水胜景。在这次饱览姑苏美景的旅程中,康有为不仅产生了在吴门购房的想法,还想与画家顾麟士相见,汪钟霖成为他们之间的信使,数次传递消息。在苏州市馆馆藏的汪钟霖写给顾麟士的几通书信中,大致可以了解当时的情形:汪钟霖在重阳节后致函顾麟士,告知康有为近期由沪来苏,已花了两天时间游历“灵岩、支硎、石湖诸胜”,并登顶上方山。他在信中还邀请顾麟士当天中午到汪府家中用餐,计划午后“趋访尊斋一谈,藉罄积怀……谨先介绍”。然而,不巧的是,当天顾麟士身体不适,婉拒了康有为与汪钟霖登门拜访及共进午餐的邀请。十二日,汪钟霖再次致函顾麟士,表示康有为因未能与他相见深表遗憾,在离苏之际,托他转送“袖诗一首,敬此奉上”。这首诗即为《怀顾君鹤逸》,全诗如下:

    海内于今有虎头,

    画师樗散挹浮邱。

    闭门高谢人世间,

    聊写丹青作卧游。

    康有为或许已洞察到顾麟士以病体推托背后的真实想法,遂以诗作表达了自己对顾氏清雅脱俗生活的羡慕,并高度评价其在书画界的地位。事情到此本已结束。然3个多月后,即冬至前两日,顾麟士又收到汪钟霖的书信,说康有为有专函寄给他,想来是夹在致汪氏的信中,所以汪钟霖好奇心顿起,拆开一看,原来是康有为重新书写的《怀顾君鹤逸》一诗。汪钟霖认为康有为“大约以弟前次未经奉上也”,故再次寄诗,希望他转给顾麟士,因此,汪钟霖请求顾氏“便中径复为荷”。这两首诗内容基本相似,仅对个别词句作了修改,其中:“闭门高谢人世间”改为“闭门高卧谢尘世”,“聊写丹青作卧游”改为“聊写丹青当卧游”。

    顾麟士与康有为属于两种不同气质的人。顾麟士因在考场看到年老考生被辱的场景后,发誓再也不进考场,从此告别举业,甘守寂寞,钻研六法,成为晚清、民国时期著名画家。康有为热衷政治,为国事奔走呼号,时而激进,时而保守,终为声名所累,成为毁誉参半的人物。他们之间没有高雅、低俗之分,只有个人的志向与趣味的差异。想来顾麟士避而不见是真心不想结交康有为,所谓道不同不相谋。从礼仪上讲,他收到康有为示好的诗后,应当及时回复。显然,康氏并没有收到回音,才有了第二次诗笺,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康有为重新修改了诗句,故再次奉寄。

    此次苏州之行,康有为产生了“在横塘左近购十数地,筑一草堂,豆畦蔬圃,相约耦耕,并看西南诸峰林壑胜处”的想法,还托汪钟霖与乡人“讨价还价”,但最终没有成功。尽管如此,苏州的湖光山色之美还是被留在了康有为赠友人王典章的诗作中:

    吴中山水郁青苍,

    高塔嵯峨压上方。

    大浸嵇天浮震泽,

    凌波微步过横塘。

    石湖淼淼长桥卧,

    茶磨盘盘古寺荒。

    只有闲人我两个,

    翠微绝顶作重阳。

 

晦园怡园交谊深

    汪钟霖的晦园与顾麟士的怡园相距甚近,本来可以经常走动,探讨学问,联络感情,无奈汪钟霖走上仕途,偶尔返乡,他们只得以通信为主,交流信息。汪钟霖与友朋相聚交流,工作之余,也有自己的爱好,例如购买书画,但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,故顾麟士成为他的高参。从他写给顾麟士的十数通书信中,有相互赠书赠画的内容,也有介绍朋友相识的事情,更多的是汪钟霖请顾麟士鉴定书画的信息。

1920年,汪钟霖致顾麟士函。 苏州市馆藏

 汪钟霖致顾麟士函 苏州市馆藏

    1916年10月,汪钟霖收到顾麟士相赠的“精刊,生平眼福未曾有”,认为这是顾麟士厚爱他的结果。于是,他便回赠嘉兴徐氏写藏本《从古堂款识学》八册,“系海内孤本,附有盂鼎精拓本”。汪钟霖在信末客气地说:“敬祈昭纳,留储邺架,以备鉴定。”时过四年,庚申年正月初一日,即1920年,顾麟士将其绘画作品《对月图》赠送汪钟霖。汪钟霖收到这份新年礼物时,心情激动不已,本想立刻答谢,因康有为的使者在他那儿,急等他回复后坐车回去,故推迟复函。他后来在复函中写道:“拜登展读,如见旧游墨妙,至此愈不免顾影自惭矣。”汪钟霖在这通书信中还提到了好友曹元忠,说“君直久未晤,如到府无事长谈,深愿见招,弟上午不作市游也,籍闻二公雅教”。曹元忠(1865-1923),字夔一,又作揆一,号君直,晚号凌波居士,晚清藏书家、校勘学家。曹元忠与顾麟士为同龄人,比汪钟霖年长两岁,三人交往较多。有一次,汪钟霖乡试同年胡思敬(字漱唐,光绪朝进士)偕书法名家李瑞清之弟李瑞荃(号筠庵)来苏,因他们孺慕顾麟士已久,均想与顾氏相识。汪钟霖考虑他们当晚要返沪,时间仓促,遂决定做东,邀请曹元忠三昆仲、顾麟士等人到府,共进午餐。他担心顾麟士拒绝,在信中特地介绍了胡思敬、李瑞荃二人的情况,说“漱翁为名谏官,筠庵系临川鉴藏世家,与公相见,必有高论”。李瑞荃是位书画家,曾指导过齐白石的绘画,因其兄的声名显赫而被掩没。之后,汪钟霖在致顾麟士的书信中又提到李瑞荃,说李氏开始以“卖字画度日,兼为乃郎游德学费,是以不见面将匝月矣”。由于时代变化,李瑞荃这些旧式文人的生活并不富足。李瑞荃的气质应该说与顾麟士相近,且是书画同道者,故他们能相知相交,而康有为却被顾麟士排斥在外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汪钟霖致顾麟士的书信中还有很多涉及家庭琐事的交流,包括汪钟霖生病、为嗣母吴太夫人请到匾额等内容,但更多的内容是他在收藏书画过程中,经常请顾麟士帮忙鉴定,以辨真伪。如在一通无落款日期的书信中,汪钟霖提到请顾麟士鉴别“戴书一件”,因“索价百五十金”,他认为若是真迹“断不如此便宜”。另一通落款为十月二十七日的信中提到“方、奚、龚、石溪、黄五人”的画轴和对联,请顾麟士帮忙鉴定,以便他购买其中一两件。除明末清初画家石溪之外,其他书画家只有姓氏,故无法准确断定他们究竟是谁。有一次,汪钟霖致信顾麟士,表示若天气好,他将携带王翚、朱野云、任预的作品到过云楼,请顾麟士审定后,他再决定是否收购。古董商向汪钟霖推销金农的画轴时,他对题款不甚满意,且觉得纸色破烂,但还是觉得请顾氏法鉴,评估价格,再做定夺。张之万的画蝶扇面及一些没有写明姓氏的画作都经过顾麟士的法眼,只是由于资料的缺失,无法了解当年顾氏对这些书画作品的鉴定意见,以及汪钟霖的收藏情形。但从汪钟霖多次请顾麟士鉴定书画一事来看,顾麟士具有相当高超的书画鉴赏能力,是汪氏收藏书画方面的高参,从中也看得出汪钟霖与传统士大夫一样热衷于字画收藏。

    汪钟霖早期著有《诸子间训拾》《读史钩沉》《方言考证》《清芬堂文集》《帘影楼诗词钞》等。通读他致顾麟士的几通书信,使我们得以了解汪氏与过云楼的交往,及其康有为与顾麟士的一段逸闻。

    原载于《中国报》2020年11月27日 总第3608期 第四版

 
 
责任编辑:张雪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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